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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月皎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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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凌本要回绝他,瞧见那盒子上钉了一个蝴蝶状的黄铜锁,想起自己曾在城外找到一把钥匙,便从皮夹里抽出十块钱。

“够么?”

男孩嘴里嘟囔着什么,显然对传言中阔气的陈少爷的钱包十二分泄气,随即一把夺过钞票,把他原舍不得撬开的盒子塞给陈凌。

“你不要乱拆,我跟拂方哥关系顶好的,我大概晓得这里面装的什么。不是钱,也不是金子。”

陈凌轻轻晃了晃盒子,“是纸?”

男孩朝他做了个鬼脸,“你猜不到!”

待陈凌和陆识忍走远,男孩四下张望后跑回楼上,坐在喝得烂醉的爷爷身边露出狡黠的笑。

这是明月巷子最外沿的一户,落魄的算命先生带着他的孙儿在此挣命。

“阿超,你做什么去?”

“我哪也不去,就守着你,爷爷。……我把顺芳哥以前叫我写的东西给了陈少爷啦。该有个正经人记得他的名字!”

陈凌拉着陆识忍出门时借口说是去散心,蒋妈不疑有他,只是见他们回来后手中多了个蛮好看的盒子,想起一件事,哎呦道:

“少爷,我真是忘性大了,刚还记得的!陈大夫的儿子在省城开了新药店,不预备大办,你们出门了,才派人来叫亲戚房头今天中午都去吃酒。少爷你病着,在家歇歇罢,送什么东西好呢?”

陈凌既能出门了,那么岂有单送一份贺礼的规矩?

他把拂方的盒子放在桌上,歇息半个多钟头,换身衣裳叫陆识忍一同坐车去陈棨家。

这一去,便是一下午。

陈棨的老妻见了陆识忍的模样态度,只怕心里爱的不够,又仔细问陈凌的病和饮食。

“这男小囡,俊得呱呱叫,眼睛很像你爷爷,凌凌你说是不是呀?”她举着镜片再看站在缸莲旁的陆识忍一眼,笑眯眯地问陈凌。

爷爷?

陆识忍最多像公公(外祖父)婆婆(外祖母)吧?

他哪门子能像我爷爷?

陈凌不以为意,婉谢她留饭的美意,趁天还未黑,悄悄走到一直在想心思的陆识忍身后,轻拍其肩叫他回家。

晚饭喝了一碗药粥与小半盅参汤,陈凌便迫不及待地回屋找钥匙,两相比对,果然把盒子打开了。

陆识忍随后从饭厅出来,还未回他自己的房间换衣服,就下意识抬脚走进陈凌的主屋。

屋里书桌上唯有两盏油灯各占一角、幽幽飘出几许青烟。

其余地方都落在黑影里,轮廓依稀可辨。

陈凌见他来了,略抬眸颔首示意,“你也坐。”

盒子里装着厚厚一叠未寄出的信,信封右下角落款皆为“河洛宛昌县钟造台”。

陈凌本不欲继续发掘拂方的隐秘,随手翻瞧几封信的落款,竟在信封的背面看见“陈凌可启”四个歪歪斜斜的小字。

这字是用什么细竹棍或者银针蘸了红纸上的腻子临时写的。

陈凌有七、八分确定是拂方做的记号,捏着信封的手一顿,呼出一口气,把信取出来对着灯光细读。

这些方正的字便不是拂方写的了——他私下和陈凌说过不识什么字的苦恼,倒很像个初入学的孩子的笔迹,腕力相当软绵。

[如果有人问我家住哪里,姓甚名谁,祖上可曾有什么名人英雄,我在外面说不晓得,关起门来还是要告诉我自己一声。我是有地方可去的。]

[我是腊月生的,属兔,生下来只有个‘小东西’的名字,后来被人叫‘小畜生’、‘白眼睛’、‘小贱/货’,或者还有许多名字。后来我才晓得我原来是有名字的,我姓朱,叫顺芳。这几个字刻在一块半斤重的金锁上,曾被她卖了,辗转又回到我手里,可是再后来还是卖了。]

[我的祖籍应该在河洛宛昌,她抽膏子抽得不清醒了会说几句。那个男人是她的同乡,或许也是她曾有婚约的丈夫,见她被拐卖了,千里寻来,可她已流落风尘,哼——阿超,这你不要记,我不识字,但我晓得数数!]

[总之他们做了半年夫妻,她受不了那样的生活,又偷偷溜回来卖。两人便散了。他曾希望我叫‘顺芳’,我不大懂。哦……是的,芳是形容美男子的,是很好的字,可是拂芳就不是。我现在人家都叫我拂方,这个名字我死后千万不要刻在碑上——假如有人给我刻碑。]

陈凌展开第二封他被允许阅读的信,紧接着是第三封、第四封,愈是看、愈是难过,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:

[我和他(梅瑜安)不该遇见。没有他,我就唱戏挺好,未必能唱到首元大戏院,可也总能挣够自己一辈子的花销。是他先看中的我,不顾我的意愿,把我关在明月巷子里。]

[明月巷子,皎皎明月,如玉似花脸庞……阿超你看,我只会这样的句子,它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名字!我以为我只要等他厌了我,就能从地狱里逃出来,重新做人。总归我是‘臭唱戏的’,是下贱人,活该受人白眼。能活着就很好了,能唱戏就很好了,我原只想活着。]

[可我真是个贱/货罢?我不晓得我对他到底动了心思没有?他有时候稍稍待我温柔些,我便觉得这一天过得好快。他发怒了,我还是要和他吵架的,可心里总觉得不该这样。他不止我一个,他是真欢喜长得好看的蠢货啊,那么我当然也是一个蠢货!]

[我原可以安慰自己,身子肮脏无耻,但我的心是白的,现在想来,他总还有厌了我的一天,可他放过我的时候,我不晓得我还是不是原来的朱顺芳。]

[……]

[明月照沟渠,这话我不懂他是讲什么的。以前人家讲我是明月巷子的明月,哼哼,我明明是掉在沟渠里的东西,哪里配用好话。就是我的名字,也不配叫罢?我该是活不到三十岁了,怎么叫作‘顺’?哪里又是‘芳’?]

[……]

陈凌眼圈微红,攥握几张信纸怔怔地看着陆识忍。

“陈凌,你——”

“他叫朱顺芳,他是有名字的。”

“嗯,我……”陆识忍不由苦笑、暗自唾弃他在这种时刻的动心,避开陈凌的眼神,微微喘息,再俯下/身握住陈凌的手时眼睛里除了安慰再无其他,“我们把这些信都烧给他罢?”

陈凌游荡徘徊的心灵一时不察深陷在这双深邃的眸里。

最终他仿佛做出若大的决心,两只冰冷的手反握住陆识忍干燥的手指:

“好,都烧给他,他怕我以为他是多么好的人,可我晓得他不愿人家轻视他——还他一个清清白白的魂魄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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